不知道大部份的人是怎麼學會游泳，我是在入伍服義務役時學會的，或許這是我在軍中所學習到唯一出社會後還有用處的技能。
我在民國八十四年六月入伍，服役的軍種是海軍，新兵訓練中心位於高雄左營。那年夏天異常炎熱，南台灣熾熱的陽光簡直像要把一切都融解掉似的，毫無保留地將光和熱灑落在萬物上，我還記得走在通往新訓中心的柏油路上時，腳上的球鞋感覺就像會黏在柏油路上，每走一步就發出奇怪的聲響。
不過，很快地我就非常慶幸自己是在六月的酷暑中進入海軍服役，而不是在冬天。我實在很難想像每天在十度以下低溫泡在冷水池整個下午會是什麼樣的滋味。
海軍的新兵訓練項目，除了與其他軍種相同的基本操練之外，最重要的項目就是游泳，每個新兵必須學會用蛙式游完200公尺才能結訓，所以只要是沒有下雨的日子，我們幾乎都是在游泳池渡過的。
在炎炎夏日裡，能夠整天泡在水裡，聽起來好像挺不錯吧？真的，對於入伍前已經會用蛙式游泳的新兵來說，確實很爽快又輕鬆自在。但是對於像我這種旱鴨子來說，那簡直像是身處在地獄般的痛苦。
我不會游泳的原因是其來有自，大概從我有記憶以來，不知道為何總是對於有人游泳溺斃的新聞特別注意，再加上週遭親友穿鑿附會各式各樣千奇百怪關於水鬼與水怪的傳說故事給我聽，因此我過去一直認為「水」不是什麼好東西。綜合以上，根據我當兵前的想法，把自己泡在水裡不是正常人應該出現的行為。
在海軍新訓中心的倫理，除了比官階、比梯次之外，還有一種隱性的階級制度，那就是游泳的能力。於是，我這種完全不會游泳又「菜比巴」的菜鳥新兵，在教育班長眼裡大概就跟他臉上的痘痘很相像，想擠又怕留疤，不擠又心裡難受。
通常我們的游泳課程大概分成三段，第一段是蛙式分解動作操練，第二段是下水游泳練習，第三段是自由活動時間。是的，你沒看錯，就是自由活動時間，這四十五分鐘裡面只要你不離開班長的視線，你可以抽菸，你可以聊天，你可以休息，隨你高興。不過，這個課程只針對已經會游泳的學員。
針對我們這種旱鴨子菜鳥的游泳課程也是分為三段，第一段是蛙式分解動作操練，第二段是下水游泳練習，第三段也是下水游泳練習。看起來沒什麼差別，只是第三段人家在休息，而我們要繼續練習，對不對？
如果你覺得沒差別，那你就太小看我們素以裝備精良、訓練紮實著稱的國軍了。
其實，第三段的練習才是重頭戲。
如果我的記憶沒錯，我們訓練時的游泳池兩邊水深各為180公分，越往中間地帶走，水位就越深，中間有一段水深達300公分，也就是說就算你身型巨大如NBA球星姚明，不會游泳你同樣也會滅頂。
我們這些旱鴨子就是在那最深的區域開始第三段的下水練習。不，是「吃水練習」。
當我第一次聽到班長的命令時，直覺是我聽錯了。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把我們這些連在池邊用腳打水都浮不起來的旱鴨子丟在完全踩不到底的水裡，那根本是打算要我們為民族為國家去慷慨赴義啊。
班長命令我們下水的時候，大夥在池畔站成一排面面相覷，說來丟人，我們一點都沒有革命軍應有的拋頭顱灑熱血的英勇精神，完全沒有人肯服從命令跳下水。
但是班長露出一抺意義深遠的微笑，似乎早料到這批B段班除了不成材，還個個是孬種。
「很好，耳朵都聾了，聽不懂我的口令是不是？其他班兵注意！誰能丟一個下水，我就讓他去福利社買飲料！外加今天一整天的『菸牌』！」（註）
果然，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時候你會發現，什麼同袍之義，什麼患難之情，在幾分鐘的自由與吞雲吐霧的快感之下，統統都只不過是個屁而已。那些平時與你把酒言歡、稱兄道弟的同學，個個都像是聞到鮮血的餓狼，爭先恐後地向我們逼近。
「來，眼睛閉著，忍一下就過去了…」
「上道點，別反抗，我會丟輕一點的…」
「配合一下嘛，等等去福利社我幫你買東西，好不好？」
那些A段班的同學們你一言我一句地說著，一邊開始分工合作，有人負責抓手，有人負責抓腳，要一個一個把我們丟下水。他們當時說的話，現在回想起來...簡直跟男人準備騙女人上床時所說的話沒什麼兩樣。
霎時之間，現場有如人間煉獄，慘絕人寰，鬼哭神號，我四周全是「救命」、「放手」、「不要」的呼救聲此起彼落，中間穿插著有人被丟進池中的啪噠聲響。士可殺不可辱，我哼都沒哼一聲，只是像隻無尾熊死命地抱著池邊的跳水台不放。
不過，雙拳難敵八九十手，我終究還是難逃落水的命運。人家說：「好運永遠不會敲兩次門，敲門的十次有八次是你的債主。」，我覺得說的真好。
我聽到自己落水時啪噠的聲音，接著我感覺被丟入池中的力道把我推進更深的水裡，眼前先出現白茫茫的一片，之後又變化成由池水與陽光混合出來的奇特顏色，一切都是模糊的。我試著告訴自己要冷靜，但是完全起不了作用，我只想到…他媽的，我的好運還沒來就已經快要結束了。
我吃了很大一口水，甚至有部份跑進肺裡，我能感覺到嗆水時水在胸腔內撞擊，我拼命掙扎，將自己的頭努力露出水面呼吸，但在水面上還沒吸到足夠的氧氣，身體就不由自主地再度往下沈，情形就這樣一直反覆著。
不久，情況又更惡化了。
人在快溺水時都會有本能反應，想要抓住身邊任何可以抓得到的東西。於是，一群快溺斃的人就在水裡互相拉來扯去，這個人快要浮上去，又被那個人拉下去，結果沒有人可以真的浮上水面，有一度我確確實實在意識裡出現「我要死了」。
突然間，我看見一根大竹竿出現在眼前，平時根本不會多看一眼的竹竿，現在看起來就像是婀娜多姿的美人，看起來多麼地清晰，多麼地動人，大夥立刻用著抱美人大腿的方法緊緊抓牢竹竿。
「得救了！」我心想著。
我看到兩個教育班長分別站在泳池兩側各自拿著竹竿。幹，這些王八蛋總算還有點人性，終於肯救我們上岸了，我想。
我那時怎麼會有這麼單純無知的念頭，真的是好傻好天真。
那些王八蛋並不是要拉我們上岸，他們是用竹竿把我們推回泳池最深的區域。幹，這麼機歪，這才像是教育班長應有的風範啊。
於是，我們整整四十五分鐘的課程，就一直在泳池裡載浮載沈，不停地吃水掙扎，不斷被竹竿拉起又推入…
就這樣兩個月過去，我就在國軍鐵的紀律及愛的教育之下，順利完成新兵訓練。結訓測驗的時候，我居然真的游完200公尺。
或許你會想問「這樣的訓練方式，你們為什麼不申訴？」這種離經叛道、不忠不義的問題。那你一定沒當過兵，如果你當過兵，並且真的曾經在「榮譽團結委員會」中對長官提出任何的建言，你應該知道自己的下場會怎樣。
其實在海軍流傳著一句名言，或許真的有些道理在。
「學會游泳最快的方法，就是吃水，不斷的吃水。」
註：菸牌，係指准許抽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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